HERE.

我曾热爱你,一如我生命。

很多年

00.

碎瓷片划破肌肤钉进他身体里的瞬间,宫远徵其实没觉得有多疼。


他只是觉得很庆幸,庆幸自己总算没有来迟,总算是救下了哥哥的性命。


 

01.

今早金复还是像往常一样跟宫尚角汇报宫里的大小事务,有些琐碎的金复会自己拿主意,但是大部分都还是要问过宫尚角的意思再处理。


得到宫尚角确切的答复之后,金复仍旧像往常一样一拱手,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宫尚角轻声问了一句,“今天,是什么日子?”


金复一愣,心里默默盘算一番,挑着最不会出错的月份日期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只是宫尚角听了他的回答,却不甚满意的摇了摇头,“我是说,今天是不是上元节。”


甫一从宫尚角嘴里听到“上元节”这几个字,金复全身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短短三个字却似一下重过一下的拳头捶在金复的心头。


他没敢直接回答宫尚角的问话,而是先小心的抬头,观察了一番宫尚角的表情,确定对方还是像往常一样没什么情绪波动之后,才斟酌着应了一声。


“但是请公子放心,今年仍会按着公子之前的吩咐……”


金复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宫尚角挥了挥手,他摸不清宫尚角的意思,却识趣的噤了声,把没说完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今年不必拘着他们了,让他们随自己的心意热闹吧。”


金复心中发颤,听了宫尚角的话额头的冷汗瞧着却是比刚才更多了。他又小心的抬起头去看宫尚角的脸色,但见对方还是平日里那副不苟言笑的平静模样,只得咬了咬牙应了一声。


“顺便帮我准备些东西。”


宫尚角递过来一张纸。


金复接了过去,终于听完了对方全部的吩咐,离开了宫尚角的书房。


待到身后的门被关上,金复的膝盖就是一软。他缓了几口气,擦去额上的冷汗,便拿出宫尚角递给他的纸,想着自己早早准备好宫尚角要的东西然后便要找个地方避开这天的风头。


只是等他看清宫尚角要的是什么,直觉太阳穴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闷闷的发疼,刚刚消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02.

吩咐过金复之后,宫尚角也没闲着,他挑了件厚披风,穿戴好之后便出了门。


宫尚角在很早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自己亲自去买东西的习惯,他是千尊万贵的角公子,要些什么,左不过吩咐一声,便会有人把一切替他打点清楚。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宫尚角养成了时不时去铺子里自己亲自买点东西的习惯,哪怕是有要事在身,他也总要挤出些时间,去铺子里买些一打眼就能吸引人注意力的漂亮玩意儿带回宫里。


宫尚角想着些有的没的,闷头走了一段路才发觉有东西正扑簌簌的往他脸上落。


他仰头一看,才发现是下雪了。


今年的冬天冷的出奇,却一场雪都没有下。


算起来,迟到了三四个月。


宫尚角仰头望着,喉咙里突然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不过片刻,他又变成了人前沉默寡言的角公子,拉紧身上的披风,急匆匆的继续赶路。



03.

等宫尚角终于走到的时候,正赶上铺子的主人收拾东西关门谢客。


他忙拦住对方,“怎么这么早关门?”


“嗨!你瞧这大雪,哪还有客人?等到过会子道上的积雪多了回家都是个问题。”


“您且等等,等我买几样东西。”


店主人摆摆手,“明天再来吧。”


宫尚角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您等等我。”


店家瞧见他递过来的金子,这才把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刚刚的宫尚角因为在雪里走了很久,眉毛和睫毛上结了一层霜,两人说了这许久的话,结了的霜慢慢化开,店家才总算看清了宫尚角的样貌。


“宫二先生?”


他忙把宫尚角让进屋子里,“刚才没认出来您真是抱歉,您慢慢挑着,不着急。”


他早些年受过宫尚角的恩惠,一认出宫尚角,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宫尚角点点头,就着屋里尚未熄灭的烛火细细看起了屋里的东西,店家把门重新关上却奇怪的并未跟在宫尚角身边招待而是进了屋子的里间,把宫尚角一个人留在这里挑东西。


即便是早些年间最频繁的到铺子里买东西的那段时间,宫尚角也很少有像今天这样挑选的这么仔细的时候,他总是很忙,只爱凭着第一眼去买些东西。那时候的他总是想着,再等等,等他把一切都处理完了,总会有时间把铺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仔仔细细的看一遍然后选出来最好看最衬人的东西带回去。


这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宫尚角弯着腰,把每一件漂亮东西从箱箧里拿出来,仔细对比着,好半天才能挑出一件来。


他要选出最好的。


等到宫尚角把所有东西都比了一遍,终于挑出几件最和他心意的玩意儿之后,店家也终于从里屋出来,手上还捧了个灰扑扑的箱子。


“宫二先生,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在几年前曾经在我这儿订过一样东西,还再三叮嘱我一定要等到您亲自来店里取才可以拿出来。”


“只是东西好不容易做好了,您却再也没来过。我遵照您的吩咐也不敢贸然给您送过去,一直藏在我这店里。今天好不容易又见到您,总算是可以物归原主了。”


宫尚角起先并没有想起自己在这里订了什么东西,只是等到店家把盒子打开放到他的面前时,他才终于变了脸色。


箱子里放着很多银线串着的铃铛。每个铃铛都被顶尖的手艺人雕刻上了不同的花样,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不仅如此,除了这费时费力的铃铛,银线上另外串着的宝石也是价值连城。单单打眼一看,就连外行人都能猜到这些东西有多值钱。


店家没注意宫尚角的神情,随手抓起一根银线拎在手里轻微晃荡着,“您且听这铃铛的声音……”


“够了!”一直反应堪称平淡的宫尚角突然暴呵一声,挥手打开店家拎到他面前的一串铃铛。


那种几乎要钻进他的心脏里吞吃他的血肉的清脆的碰撞声在砸在地上的一瞬间,变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的声响。


“宫二先生息怒!”店家忙向他道歉,却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僵着身子不敢去捡摔在地上的东西。


宫尚角摁着像被人用锤子凿开一样疼的太阳穴,一字一顿的声音像是从牙关中挤出来的,“不要,不要让我听见这种声音。”


他缓了几口气,忍下身体里剜心的疼痛,“收好,给我收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收好。”


店家不敢置喙,小心翼翼的把东西捧起来放进原先的盒子里,铃铛一瞬间又发出几声响动。店家心里一跳,小心的抬头去看宫尚角的反应。


对方紧闭着眼睛,脸色十分苍白,在听到铃铛响动的一瞬间就皱起了眉头,万幸却并没有发难。



04.

远远的瞧见宫尚角回来,金复便迎了上去。


“角公子,这么大的雪您出去怎么不叫个人跟着呢。”金复拂去宫尚角身上的雪,照常去接宫尚角捧在手里的东西。


却没想到宫尚角避开了他的手,仍旧自己把那一堆不算少的东西牢牢护在怀里。金复已经许久没见过宫尚角在意什么东西的样子,他心下纳罕,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暗地里瞄了几眼。


不过是两个不起眼的盒子,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宫尚角护在披风下面,一路走来甚至一片雪花都没有沾。


“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金复眼皮一跳也不敢再乱看,垂着头连声道,“已备好放在公子的书房里了。”


宫尚角点点头,抱着怀里的东西回了书房。


金复松了一口气,抬头去看宫尚角的背影时,眉毛却皱的又紧了些。


许多年过去了,他竟又拿不准宫尚角想干什么了。



05.

等到天彻底黑下去,金复被人催着又不情不愿的到了宫尚角的书房门口。


角宫里的老人这些年都零零散散的以各种方式离开了,新上来的人虽然不明白角宫里不许过上元节是个怎样奇怪的规矩,却也老老实实的遵从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年宫尚角开了金口,允他们过节,欢欢喜喜的准备了一番,还央了金复来邀宫尚角与他们同乐。


金复有口难言,被人催着过来,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却又开始退缩了。


他打个寒颤,正准备离开这里另外找个地方过节,就听见门内传来了宫尚角的声音。


“金复,进来。”


角公子近些年苦练耳力,练到如今听脚步声辨人的功夫已是炉火纯青,金复虽不清楚角公子能听多远,但是总归书房门口的这个距离是不在话下的。


他哀叹口气,还是推开门进了书房。


一打眼,便只瞧见宫尚角举着个什么东西给他看,“金复,你看我做的怎么样?”


金复听了宫尚角的话,又细看他举着的东西,待看清那是一只龙形花灯,他的冷汗“哗”的一下冒了出来。


他不敢再去看,忙把头低下去,嘴唇哆哆嗦嗦的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宫尚角没理会他的异样,把举着的花灯又放到自己眼前,“我惯不会做这东西,试了这许久也不过做出这一个来。”


金复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宫尚角面上无异,再细看他的身上,却一下被他伤的鲜血淋漓的双手吸引了目光。


他似乎很着急,即便是被割伤了手也来不及处理,一直到现在,手上有几个伤口伤的深还在往外流着血。


“角公子,”金复迟疑了一下,才问道,“要不要处理一下伤口。”


被他提醒的宫尚角却像是才注意到自己的伤口一般,先是“哦”了一声,然后又注意到花灯上被蹭上的血,皱紧了眉毛,“啧”了一下。


宫尚角抬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再做一盏,远徵爱漂亮,也爱干净,花灯做的丑就算了,再沾了血弄脏了他就更不会喜欢了。”


也不知道宫尚角的话里哪个字刺到了金复,原本只是局促的站着的人转眼间就跪伏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开始发起抖来。


“角公子……”


宫尚角这才把眼神放到他身上,他不明所以,“怎么了,不就问你句话吗?你且说实话,反正我要送给远徵的也该是最好的东西,我总不会……”


这一次却是宫尚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金复给打断了,他的头叩在地上,喊了一声,“角公子。”


“徵公子他早就不在了啊……”


原本还算有人声的书房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是剩下屋外簌簌落雪的声音能听清。


有眼泪从金复的眼角落下,他声音沙哑,几不可闻的又重复了一遍,“早就不在了……”


那个连及冠礼都来不及拥有的小公子,早就死在很多很多年前了。


像是终于感觉到十指传来的疼痛,宫尚角的手一瞬间失了力气,刚刚做好的花灯又轻飘飘的落回桌子上。


宫尚角的世界一瞬间变得天旋地转,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他好不容易捱过的这些年消失不见。


他又回到了那个晚上,当年经由他自己的手被扔出去的那枚瓷片横亘许久仍旧埋在他的心口。


宫尚角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随着他心脏的鼓动不断向他传来的绵长尖锐的疼痛,他忍了又忍,还是流下了眼泪。


他再次听见了那个晚上的铃铛声。



06.

金复举着伞跟在宫尚角身边,陪着对方在林子里走。他不知道宫尚角的目的地是哪,想替他抱着怀里的箱子他也不肯。


金复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觉得尴尬。


再转念想想,却觉得要是有人和他一样见过宫尚角当年的样子,也就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因为宫尚角的反常这么害怕了。


徵公子咽气的消息刚传过来的时候,金复亲眼瞧见方才还因为担心徵公子安危而脸色苍白的宫尚角一瞬间涨红了脸,就连眼睛都冒出了血丝。他提着刀就闯进了宫远徵被暂时安置的房间,拿刀指着一个大夫道,“谁?谁说我弟弟死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的?”


大夫不敢动,也不敢说别的,一个劲儿的在地上磕头,“角公子饶命,饶命啊。”


宫尚角的刀换了个方向,又指向了另一个人,“那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说的?”


屋里的大夫被他这发狂的样子吓到了,齐刷刷的都朝着他跪下,不住的磕头讨饶。


金复听了屋里的动静赶紧跟了进来,他伸手探了宫远徵的脉搏,瞧着屋里的大夫实在可怜也跟着跪下来,“角公子,大夫们也尽力了。徵公子的经脉命门被伤到了,您也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离他原本有几步远的宫尚角一下到了他面前,抬腿踹在了他的心窝上,“放屁!”


金复被他踹的脸色发白,却也没敢喊疼。


宫尚角看着屋子里乌压压跪着的一地还在发抖的人,又去看躺在床上的宫远徵,“在这跪着干什么?去救他,都给我去救他!”


几个大夫听了他的话也不敢耽搁,围在宫远徵床边却又面面相觑。


一个已经死掉的人,要他们如何救呢?


几个大夫没了办法,分了几个人给宫远徵处理伤口,剩下的几个却开始擦拭起了宫远徵满身的血迹。


后来还是其他宫里来了人七手八脚的把宫尚角控制住,才终于放了几个大夫离开。


宫尚角被人敲晕,灌了许多安神的汤药下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安神的汤药起了作用,一觉起来倒是没再发狂,只是按部就班的处理好了角宫上上下下所有事。


金复原以为宫尚角是不想再提只当事情已经过去,可谁想他傍晚吃饭的时候却忽然问了一句,“远徵呢?怎么不来吃饭?”


站在一旁伺候的人闻言诧异的抬头看金复,金复拿不准宫尚角的意思,也没理会下人看过来的眼神。


下人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徵公子马上就来,说不用等他。”


没想到宫尚角却放下了筷子,“那你去喊他一声,我等他来了再吃。”


下人一愣,又去看金复,“这……”


“你不是说远徵马上就到吗?”宫尚角定定的看着对方,“你在骗我吗?”


他语气轻飘飘的说完这句话,却在金复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掀翻了桌子。


金复怕他再像之前一样拿刀试图伤人,也不敢贸然让人去拦,眼睁睁的看着宫尚角把整个角宫砸的一团糟。


他倒是不再对宫里的人有杀意,却趁着夜半进了地牢,亲手给牢里的叛徒刺客上了刑。


没人知道那段日子角宫上下是怎么熬过来的。


总之等到宫尚角慢慢缓过来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


最起码在那年的上元节之前,金复都认为只要不在宫尚角面前再提起宫远徵他也就没事了。


那年的上元节,宫里在金复的嘱托下只挂了几个灯。可就是这几个灯,却让宫尚角在看到它们的一瞬间失了态,他把所有挂着的灯都砸坏了,并且吩咐了金复从今以后角宫再也不过上元节。


时间实在过去了太久,久到金复其实已经忘了这些年的宫尚角是怎么过来的,也忘了宫远徵的名字是如何成为角宫上上下下的禁忌的。


他只还记得他许多年前见到的,宫尚角望过来的那双眼睛。


像是困兽一样绝望悲切的眼睛。



07.

金复跟在宫尚角身后停下来的时候愣了一下。


是一座坟。


准确些来说,是宫远徵的坟。


当年宫远徵死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宫尚角亲自料理的,没有任何一点经过他人之手完成。


所以这么多年来,除了宫尚角没有一个人知道宫远徵的墓在哪。


金复站在宫尚角身后,识趣的没有再跟上去。


宫尚角抱着怀里的两个盒子,走到宫远徵墓前,慢慢的蹲下去。他把两个盒子都打开,“远徵,哥哥来看你了。”


“你之前最喜欢这些漂亮玩意儿了,哥哥这次给你带来的是哥哥挑了好久才挑出来的。”


“还有这个。”


“是哥哥给你准备的及冠礼物。”


他轻轻晃了晃箱子,听见里面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动。


金复在他的身后,很清楚的看见宫尚角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像是无法逃脱的梦魇一样笼罩着宫尚角的,宫远徵倒地的瞬间传来的铃铛声。


可是他却没有停下来,双手不停的晃动着箱子。


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止一次的怨恨过自己,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听出他的铃铛声。


为什么要对他说出那些难听的话。


宫尚角的手指脱了力,箱子砸在地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


他没去管那些,兀自抬起手摸了摸冰凉的墓碑,这块碑是他亲手刻好又立在这里的。


今天的雪下的特别大,从早晨下到现在都还没有停。


在宫尚角的记忆里,他只在宫远徵离开的那一年见到过这么大的雪。


那之后的很多年,他的世界里都再也没有落过一场雪。


今天这场雪,已经迟到了很多年。


宫尚角缓缓呼出一口气,熬过翻涌上来的泪意,哽咽着开口,“还有花灯。”


“这次哥哥给你做了花灯。”


“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谅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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